宿抚将要想应承安讨要答案的事忘了个干净，只惊道：“承安要与我割袍绝义？”

书房的阶陛远不如朝会正殿高，只有九阶，饶是如此，宿抚高踞在上时应承安仍只能仰视。

他抬起头望了宿抚片刻，神色不变道：“你我恩义自陛下起兵谋逆之日起便已断绝，而今何来割袍断义一言？”

这确是亡国君心中所想，全在情理之中，宿抚却不肯承认道：“若无恩义，承安又为何出言指点？”

应承安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补骨脂香囊，才缓缓回答：“为公。”

亡国君虽将补骨脂贴身携带，却一直没有动作。

宿抚自诸略潜入寝宫后就将应承安身边禁卫尽数换成精锐禁卫，安排得油泼不进，便放下心，只顾盯着蔺自明等人，不曾想应承安留有余手，又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，没有太过防备，叫应承安数次寻到机会下毒，只是一直犹豫不决，不曾下手。

应承安被宿抚囚禁兴都宫以来动辄受一番折辱，顾及亲故，也畏惧刑责，顺从俯首，跪地默忍多了，便是心志再坚，也不能不有所损耗，但他身处其中，丝毫不觉，宿抚虽知，却有意征服，犹嫌不足。

若非如此，他不至于被诸略用一柄短剑制住，不得不留下补骨脂，也早该在补骨脂毒发那晚做出决断。

应承安虽自承杀伐果断逊宿抚一筹，但毕竟自幼被当做储君教育，即使不曾亲手杀人，因他之命被杀之人也不下数百，并非心慈手软，也并非畏惧事发后宿抚报复，只是忧虑天下不定，新政初启，不敢肆意妄为。

若他未能趁势掌控住朝政，便是为他人做嫁衣，为祸河山。

如此顾虑重重，因此应承安裹足不前，但宿抚仓皇剖白心迹，反而叫他下定决心——

再这般被他纠缠，应承安怕自己当真起意梦中杀人。

补骨脂之毒可忍，其药性可戒，但苦痛非常人可受，若能用对时机，一举毁他精神，而后用其才，不用其人。

只是需得稍等时日，慎之又慎，若无万全之策，还是要暂做隐忍。

应承安想到此处，展颜一笑，又道：“我非圣人，能用你，不能近你。陛下已尽取我所有，何必求恩义？”

宿抚轻声说：“朕有求而不得。”

为何狂妄，非走这玉石俱焚之路？为何愚鲁，非到如今才看得到心思？

应承安知他何意，却不愿答他，低下头去翻看游记。

宿抚大约是不知如何与他对坐，今夜亦歇在书房，叫人服侍应承安回寝宫休息。

应承安出门时看见仍守在外的屠毅，他大概能听见两人对话，用怪异的目光看了应承安一眼，侧身让开道路。

应承安提着袍角迈出书房，忽然一顿，转身望向宿抚，同他对视片刻，道：“治国理政，若有疑惑，可来问我，我唯秉公。”

宿抚闻言也无甚反应，两人相距四五丈，应承安看不清他神色，只觉是满身锐不可当，睥睨天下，显然是新下定了什么决心。

应承安沉默片刻，唾弃起自己毫无来由的心软和迟疑，转身便走。

宿抚凝视门外，直到应承安身影消失，方才拿起桌上的玉玺，指腹从龙首上轻轻拂过，自言自语道：“我为承安三次险死还生，恩未尽，义不可绝。”

抱刀立于门外的屠毅微微侧过脸，将右耳朝向门内，听得这一句，再度皱起眉。

虽说不得揣度帝王心思，亦不得语及禁内，但宿抚而立之年过半，至今未有贴身人侍奉，也无子女承业，群臣不能不忧，只是新朝初立，事务繁多，才一直无人频繁上奏，屠毅身为新君近臣，理当为其分忧。

然而他以他这几年所见，宿抚似乎不好女色，唯独对前朝亡国君有所不同，肯与他同榻而卧，言辞多有亲昵之意，乃至频频赴云雨，其后又能忍让，显然已非将他做寻常禁脔相待。

若应承安因昏聩亡国，屠毅自然无需担心，然而宿抚自谓应承安治国谋事手腕犹在他之上，只是时运不济，便不由得他不忧虑。

屠毅心中焦灼，不禁思索起该与谁商议此事。

他出身军旅，结识几乎俱为行伍中人，行军作战是一把好手，出谋划策却不太行，思来想去，好友中能谈论此事的竟只有刚被夺官的越梅臣，便想趁休沐时寻他。

屠毅打定主意，收起思绪，一步跨入书房，寻了个角落垂手站定，无声等宿抚吩咐。

宿抚不知臣下心思，他把玩了一会儿玉玺，静下心来，坐在桌前批了一晚奏折，至夜半才歇下。

正是夜深人静之时，耳边只有窗外灯火噼啪作响，声音细微，他睁眼躺在床上，又不觉想起应承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