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太傅之妻乃是沅川印氏女,那一番将越梅臣扮做女子充入教坊,免去一死的偷天换日之举正是出自五姓中小辈手笔,蔺自明有所耳闻,但并未参与。
然而如今不是关心越梅臣时怎样被宿抚任用的时机,蔺自明目光从应承黎臂上银针扫过,一怔后神色骤变,压低声音肃然问:“殿体抱恙?”
这话其实已经问得颇为委婉,但蔺自明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,补骨脂的诸般症状浮上脑海,叫他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。
纵使应承黎能理解他担忧,被这样看着也觉得不太舒服,他压抑地喘息一声,感觉心底又要有暴怒涌出来。
所处不是善地,所对不是可以任他泄火之人,他拧着眉把左臂上一根银针抽出来少许,又重重按下,放在桌上的左手指尖不自然地两下,小指蜷曲起来,方才勉强平息暴戾之气,沉静下来。
应承黎低声说:“当时为了应付宿抚,吃了些叫人妄诞的药,现在已经停了,但还有些余毒偶尔发作,孤来见蔺公,自然要随身带着银针,免得有不虞事。”
蔺自明不由关切道:“殿下受苦了。”
应承黎微微点头,将衣袖放下遮住手臂,收起剩余的银针。
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笑,应承黎释然道:“论心性我确实不如皇兄,若我与他易地而处,定是他驯服宿抚,可惜……以当时情景,他不登基,我必杀他。”
蔺自明手上无声地为他斟了茶:“这也无可厚非,”他宽慰道,“陛下经天纬地,世上无君王能容得下,宿抚也不敢久留他,您不必惋惜。”
顾忌隔壁有人,两人说话都近乎耳语,执盏斟茶也毫无声响,铜管墙面中又垫着厚厚棉絮,加上隔间开在房梁左近,人在脚下说话,若非攀上房梁仔细倾听,绝无被发现之虞。
雁探们搜寻一圈并无发现,便拱手向越梅臣回报道:“禀越副使,并未发觉异常。”
越梅臣微微颔首,当先挑了一张椅子坐下,唤来掌柜问他要了几道招牌菜肴与酒,吩咐道:“我不爱听那唱小曲的哀哀婉婉调子,去寻个故事有趣的说书人送来。”
说书先生不多时抱着家当进来,将梆子一敲,抑扬顿挫地讲了一出《折腰记》。
他这声音慷慨激昂,当下把雁探们在房间内窸窸窣窣的活动声盖了下去,应承黎皱起眉揉了下耳朵,向蔺自明投去询问的眼神。
蔺自明示意他此时还未到好戏开场的时机,稍安勿躁,思索片刻,想起一事正能打发时间,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六七折的绢帛平铺在桌上,用指尖一点京城位置,向下拖出一道长弧,直落在钧杨城上。
他指着宿抚的行军图对应承黎说:“八十万大军。”
时人出征常夸大其词,兵卒数量怕是要折半,再减去其中只管运输辎重的民夫,能战之兵不会超过十万,饶是如此,也足够搬空宿抚的大半家底,因此应承黎粗粗一算,喜道:“京城空虚!”
“又是秋忙之时,征发民夫多有怨言,”蔺自明补充道,“正是反将一军的好时机。只是宿抚身经百战,不当犯如此粗浅的错误,极可能是疑兵之计,还要请殿下稍加探查。”
应承黎自然应诺,正要捧起行军图细看,窗外又响起车马辚辚之声,似是有大人物经过,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,正好看见擎着雕龙华盖的马车停在川色楼前。
如今京中还能光明正大地用饰龙之物的只有宿抚一人,应承黎骤然看向蔺自明,指楼外问:“好戏?”
宿抚出巡查卫之严自然远胜一个雁探司副使,望京阁的隔间未必藏得住,他心中突然生出悔意,暗恨自己不该如此轻易就来赴蔺自明的约,却说不出指责之话,只好唉声叹气。
但来者仅有一驾御辇,并无随行禁卫,自然也未扰民地四处搜查,应承黎站在窗边警惕地看了会儿,肩头微微松懈下去,冲蔺自明苦笑道:“心病难改,蔺公见笑。”
御辇上无人乘坐,徐荆从车左走出来,向控车的禁卫团团作揖道了辛苦,同样忘了望京阁楼上一眼,穿过欢门敲开川色楼紧闭的大门走了进去。
川色楼中除了几个早先前来布置的雁探并无外人,依附楼中营生的跑堂歌姬都被看管在一楼,摄于雁探随身佩刀的威严,暂时还没人敢交头接耳,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,一时只有茶杯和环佩挪动的声音,等到徐荆推门进来,才轻微地喧哗了一声。
川色楼同为三层,但诸略没进单间,他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边,撑着头望向窗外,面前摆了一壶清酒,看上去还没被动过。